>>登山火車:大吉嶺(Darjeeling)—古姆(Ghum)
3月中旬,我來到了大吉嶺。在1963年制造的蒸汽機車上,頭戴棒球帽的工人正把煤塊鏟進爐膛。黑煙裹著煤渣,隨風(fēng)飄向大吉嶺火車站入口。一對避之不及的英國夫婦掩口沖出,像剛從二戰(zhàn)電影里逃生的幸存者。此時,印度大部分地區(qū)的氣溫已經(jīng)接近35度。而在大吉嶺,天氣依然涼爽清新,太陽明晃晃地照射著山間的茶園,走在街上的人們還穿著夾克和毛質(zhì)長裙。這里距加爾各答490公里,從殖民時代開始就是英國人的避暑勝地。上世紀初葉,擁有25000人口的大吉嶺,常年定居的英國人就有將近3000人。
“英國人熱愛大吉嶺,”布萊爾先生一邊用濕紙巾擦臉一邊說,“大吉嶺是遠離家鄉(xiāng)的故土。”布萊爾先生和太太來自英國利物浦。童年時代,任職印度的父親就帶著布萊爾來大吉嶺避暑。1947年印度獨立后,他們一家人遷回英國。半個多世紀過去了,這是他第一次回到印度,回到大吉嶺!按蠹獛X幾乎沒有發(fā)生什么變化!辈既R爾說。的確,英國人在這里興建的教堂、學(xué)校和會員制俱樂部,依然屹立在大吉嶺的日常生活中。
大吉嶺保持著一種老派的氣質(zhì),像戴著夾鼻鏡的祖母,低頭從鏡片上方看你。很多英國人回到這里——像布萊爾這樣的老人。大吉嶺凝聚著他們這代英國人的集體記憶——關(guān)于優(yōu)雅生活和殖民地的記憶。這列編號為791號的蒸汽機車只有兩節(jié)車廂,每節(jié)車廂15個座位,幾乎全被游客占領(lǐng)了。也難怪,它是世界上唯一仍在運行的高原蒸汽火車,行駛在寬約60厘米的窄軌上,看上去像是一個玩具。蒸汽機的嘶鳴聲清晰可聞,蒸汽的陰影像浮云掠過鐵軌。我坐在車廂里等待出發(fā),像兒時等待高壓鍋里的燉肉。
火車鳴響了汽笛,終于緩緩啟動。車廂開始劇烈抖動,玻璃在窗框中震顫不止。“噢,”我聽到布萊爾太太的聲音:“太棒了!”火車穿行在大吉嶺的街道上,速度不快,但蒸汽機的聲音卻足夠驚心動魄。隨著速度加快,它的轟鳴也愈發(fā)響亮,像在發(fā)出抗議。我懷疑它就要罷工,把一車人拋向山間。窗外,深湛的峽谷云霧繚繞,大吉嶺鎮(zhèn)沿西瓦利克山的圓錐面平鋪開來。在煤渣不斷灌進車窗的噼啪聲中,我看到布萊爾先生露出懷舊的微笑,仿佛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個漫長的印度之夏。
大吉嶺以紅茶和鐵路聞名于世,它們都是英國人的贈。在此之前,大吉嶺的歷史只與尼泊爾、不丹、錫金有關(guān)。直到19世紀初,大吉嶺還由不丹和錫金輪流統(tǒng)治,而山下的雷布查人村莊則處在尼泊爾王國的控制下。1828年,一個英國東印度公司官員的代表團在前往錫金的途中,在大吉嶺停留,選中此地作為英國士兵的療養(yǎng)地。1835年,東印度公司與錫金簽訂了租約。亞瑟·坎爾醫(yī)生和羅伯特·納皮爾中尉負責(zé)在此創(chuàng)建一個山中避暑地。
此時,東印度公司與中國的茶葉貿(mào)易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。每年買賣茶葉的收入已占到英國整個財政收入的分一。1833年東印度公司喪失了在中國的茶葉壟斷權(quán)。為了找到中國茶的替代品,它們決定將茶葉種植引入印度。1834年,英國茶葉協(xié)會秘書長戈登“被派往中國,帶回種子和栽培技術(shù)”。種子首先被送到加爾各答,然后分發(fā)至印度的不同地區(qū)。清政府頒布嚴苛的法律,嚴禁茶葉種植技術(shù)泄露,違者處以極刑。英國人只得賄賂一些中國農(nóng)民,在他們的帶領(lǐng)下,秘密潛伏在茶山附近。
不知出于何種目的,這些農(nóng)民向英國人解釋:在中國,肥沃平坦的土地都用來種植糧食,茶樹只種植在不適宜糧食作物生長的山間,讓那些被鐵鏈拴住的猴子去采摘茶葉。英國人對此深信不疑。他把茶樹種植在大吉嶺最陡峭的山坡上,訓(xùn)練猴子去采摘茶葉。不過,很快他們就明白,自己被中國人當成了猴子。國人從加爾各答集合那些賣面條、修鞋的中國小販,把他們送到大吉嶺,想當然地認為所有中國人都懂得種茶技術(shù)。英國人的美夢又一次破滅,那些無處可去的中國人被迫留在大吉嶺,繼續(xù)賣面條、修鞋的生意。
后來,一個叫羅伯特的英國植物學(xué)家終于從中國找來12位有經(jīng)驗的茶農(nóng)。在這些中國茶農(nóng)的幫助下,1838年,印度種植的茶葉第一次被運回英國本土。從那時起,茶園開始遍布大吉嶺。由于找不到足夠的人手,英國人別出心裁地把印度中部德干高原的土著遷移到大吉嶺。他們的依據(jù)是,德干高原與大吉嶺處于同一海拔。這些土著適應(yīng)不了大吉嶺寒冷潮濕的氣候。他們白天干活,晚上逃跑。為了不被英國人抓到,他們寧愿躲進喜馬拉雅的深山密林。據(jù)說,這些人的后裔至今仍生活在那片森林里。
走投無路的英國人只好把目光投向尼泊爾。他們用羊毛圍巾、靴子、銀幣做成的扣子籠絡(luò)人心。這一招果然奏效。成百上千的尼泊爾人開始涌向大吉嶺。正是這些尼泊爾人,最終成就了大吉嶺紅茶的今天——“當下午鐘敲四下,世上的一切瞬間為茶停止!薄10分鐘!背藙(wù)員一聲吆喝。此時,火車正停在大吉嶺—喜馬拉雅鐵路的巴塔西亞環(huán)(Batasia Loop),鐵軌在這塊山間平地上繞了個完美的圓環(huán)。圓環(huán)中央的廓爾喀戰(zhàn)爭紀念碑,像劍一樣直剌天空,四周是正含苞欲放的九重葛。
大吉嶺的明信片都愿意捕捉這里的景象:一列玩具火車“哐哐當當”地駛?cè)氚退鱽啳h(huán),車頭噴出白色的蒸汽,而印度第一高峰干城章嘉的積雪在天際線閃閃發(fā)光。乘客們紛紛下車拍照。布萊爾先生站在門口,與老舊的車廂和記憶合影。駕駛室里,一臉煤灰的司機正清理爐膛里的煤渣。我走過去,問他開了多久火車!129年!彼詾槲以趩栠@條鐵路的歷史!安,我是說你自己!薄拔遥6年了,先生!彼珠_嘴,露出兩顆白得發(fā)亮的門牙。10分鐘后,火車沿著山坡的邊緣繼續(xù)前進。此時,薄霧已經(jīng)漸漸散去,露出峽谷里幾十米高的松樹林。陽光像銀魚一樣跳躍,清冽的空氣從敞開的窗戶里吹進來,帶來布提亞布斯提佛寺的經(jīng)懺之聲。
火車走著“Z”字路線,布萊爾先生向妻子解釋,這是為了緩解山勢的陡峭。當年,這條鐵路的設(shè)計師赫伯特·拉姆齊向妻子吐露自己面臨的困難,他的妻子正要去參加舞會,輕描淡寫地回答:“你可以退回一點再接著爬!睋(jù)說,這一鐵路史上的技術(shù)難題由此解決。1878年,大吉嶺已經(jīng)成為印度最重要的紅茶產(chǎn)地。為方便茶葉運輸,政府開始在大吉嶺鋪設(shè)鐵路,而此前,人類還沒有在高山地段鋪設(shè)鐵路的經(jīng)驗。兩年半后,92公里長的鐵路從山下的西里古瑞鋪到大吉嶺。印度總督林頓攜夫人來為鐵路剪彩。據(jù)說,因為林頓太太的帽子太多,有整整一隊苦力跟在火車后面為她搬運帽箱。
一句印度諺語源于當時的場景:“一個林頓已經(jīng)很糟糕,幾個林頓就是災(zāi)難!彪S汽笛幾聲長鳴,火車駛進了古姆車站。5公里了整整1小時——1881年的速度。我下車,走進大吉嶺—喜馬拉雅鐵路博物館,里面收藏各種遺物和紀念品。無疑,它們大都屬于英國人。這里的一切似乎都表現(xiàn)著印度與英國的那一場浪漫邂逅,如同生子迷戀自己復(fù)雜的身世,帶著一種懷舊的滄桑,但最終歸于寂滅。
1948年,印度政府將大吉嶺-喜馬拉雅鐵路收歸國有。此后,因為無人管理,這里荒草凄凄,被人遺忘。1999年,懷舊的歐洲人把它評為“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”,印度人才意識到自己是大吉嶺傳奇的唯一繼承人。櫥窗里展示著馬克·吐溫發(fā)表在報紙上的大吉嶺游記,但沒有關(guān)于康有為的記載,盡管1901年戊戌變法失敗后,他曾避居大吉嶺,完成了《大同書》的著述。對于印度人和大吉嶺,這段插曲無足重輕。我站在古姆車站的茶鋪外,喝下第一杯大吉嶺紅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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